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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想留更多的时间陪阿花。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换了一所朝南的房子,之前那间太阴翳了,都看不见阳光的笑脸,我们又怎么会笑呢。而且,我特地寻的这新房子,带有一个独立的厨房。我从一个五谷不分的懒虫,变成整日钻研各种健康食谱的美食家,冬瓜排骨汤、乌鸡汤、豆腐鲫鱼汤,只要是对阿花身子好的,我通通都会做。

一个月后,阿花的身子养得差不多了,我们的感情也修炼到历史最好时期。交代完皇朝里的事,我和阿花收拾行李,准备回老家待一段时间。我们都打算结婚了,老爸老妈连阿花一面都还没见过呢,还有爷爷奶奶,他们在天之灵一定想看看孙媳妇的。出发前一晚,我兴奋难眠。我想着,老爸老妈一年多没见我了,这次回去,他们不仅能看到我的蜕变,还能见到儿媳妇,估计做梦也得笑醒。另外,以我家在石门镇的实力,我完全可以办一场风光无俩的婚礼,我还是石门镇上那个最出风头的赵连生。回家的旅程辗转近五个小时,我的激动一刻也没有按捺住,只想给汽车再加两个轮子,好让它跑得快点。

平日里大大咧咧糊涂胆大的阿花,此时却有点惊悸不安:“你说,你父母会喜欢我这样的吗?”

“你是哪样的啊?”我趁机开她玩笑。

阿花难得严肃起来:“我是说真的。比如,我会不会年纪太小了,或者,在ktv里面上过班之类的,我家里比较穷……”

“放一万个心,”我把她搂进怀里,“他们人都很好的,再说,我要干的事从来不要他们管,他们也管不了。”说完这句,我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是好是坏,做事从来不跟父母商量。

阿花从我怀里爬起来:“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啊,严厉不?”

“这个,让我想想,”我真的得好好想想,我已经许久不见他们了。十九年来,我跟他们两朝夕相处的日子其实也就初中那两年,“他们,我也说不准严不严厉,但是他们都很善良,”我觉得这样的评价语气太肃穆了,马上找了句,“他们对我很好,以后也会对你好的,放心吧!”

客车到站的那一瞬,我激动大叫:“看,这就是石门镇,我之前跟你讲我的那些事就是在这发生的。”和阿花的恋爱期间,我跟她说了很多六灵帮的多彩往事。当然,我没有跟她说我坐过牢。

我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石门镇,故乡的美都是在渐行渐远时的蓦然回首中发现的,自古乡愁与前程两难全。主街道堆满湿漉漉的落叶,但明显是刚掉的,其他地方都很宽敞干净。一排排熟悉的房子和树,一张张温暖陌生的脸。我牵着阿花穿梭在倥偬的街头,我不想见到有些熟人,加快脚步地走。

我回家的亢奋之情在站到银河街24号门前时消失一半,掉漆的斑驳红色铁门紧闭,扑面而生的萧瑟感。我当年走得急没带钥匙,现在敲了半天门也没反应。我的脾气升上来了,他们两肯定又到处去吃吃喝喝了,跟以前一个样。我好不容易带阿花回来,竟然连家门也进不了,好不扫兴。我们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隔壁邻居云姨听见叩门声跑出来:“呀,小生回来了呀!”她又冲阿花笑了笑,“还把人带回来了,哈哈。”

云姨是我老妈的牌友,两人情同姐妹。不过她是出身名贵,不像我妈半道暴富。

我找到了救命稻草:“云姨,我爸妈他们去哪了?”

云姨脸上的笑容诡异地消失,旋即失色,令人感到可怖:“那个,你爸妈嘛,到外地出差了,去了好久了。”

奇怪,我印象中他两没有出过差,我问:“他们去哪里了?”

云姨眼神飘忽:“额,省城?还是哪里,我好像忘记了。”

“那你有我老妈号码嘛,云姨?”当年我离家出走,还是个没有手机的学生。

云姨面色更加难看:“手机号啊?他们出差在外面好像用的另一个号吧,云姨也联系不上啊!”

也许她真不知道吧,我略感失望:“谢谢云姨,那我们先走了。”

“小生!”云姨从背后叫住我,“你们俩现在去哪,要不去我家坐会吧。你爸妈都不在了。”看出我的疑窦,云姨改口道:“哦我是说,你爸妈现在不在家了。”

我笑道:“不用了,我们去老家一趟,下午就回省城了。”

我的另一半亢奋之情是在白桦村的桥头消失的。老胡的土房子怎么没了?原来老胡房子所在的地方变成一块平地,上面的沙土与周围的路还是有差别,一个明,一个暗。我惊愕不已,心头也像有一块地方被铲平,空空如也。我走上桥,心情如同五年级那天傍晚放学见爷爷最后一面一样沉重。多年不去桥下小河摸鱼捉虾,我此刻站在桥上,猛然觉得这桥很高,小河里的水也很湍急。

老家的钥匙还在门旁石墩那个位置,多年未变,放钥匙的地方因此落下了一个印记。我开了门,院子里荒草芜秽,霉味四溢,有只癞蛤蟆幽闲的跳来跳去。但是每个门上的对联都是崭新的,显然爸妈交待别人过年时给贴的。

“你老家比我家还破啊!”阿花进来后说。

我虽预感不佳,嘴上仍不老实:“可我现在不住啦,只有蛤蟆在这,你是要跟蛤蟆比吗?”

阿花反应了几秒:“赵连生,你才是蛤蟆,还想吃我的天鹅肉!”

家徒四壁,瓮牖绳枢,不过能进来看看就好,之前我每年都要回来的。老房子里没有人,但是有爷爷奶奶的魂灵。我们出去锁门的时候,小军的奶奶拎着一篮子刚摘的蔬菜回来,看见我异常高兴:“小生啊,你咋回来了,中午别走了,带着姑娘一起,来小奶奶家吃饭!”说完,她把篮子挎到手臂上,在围裙上擦了手后拉我。

我让阿花叫他小奶奶,我从小就是这么叫的。到了中午,小奶奶忙碌半晌,摆上香甜的青菜,腊肠,蒸鸡蛋,我们三个围着桌子开始吃饭。

“这菜真香,跟我小时候在您家吃的味道一模一样!”我好久没有这样大口大口的吃饭了,城里的菜都没有什么味道。

“是啊,小军爸爸去年正月修的屋子,现在更亮了!”小奶奶的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坏掉的。

我把凳子搬到她身边问:“小奶奶,小军上大学了吧?”

这回听清楚了。提到孙子,小奶奶更加振奋,额头的皱纹全部舒展开来:“恩,是,九月份刚上的,再过一个月就回来了,放寒假嘛。”

据我所知,小军的成绩没有志明那么好,上了一所省内的大专,但在老人眼里,这个已经算光耀门楣了吧。

“小生你当时就知道玩,不好好读书,不然现在不也正好上大学了嘛,呵呵,”小奶奶说,“不过你们几个当中啊,还是你最先讨到了老婆啊!”她说完,夹菜给阿花。

我微笑着。那当然,毕竟我是这些人曾经的帮主。

“小奶奶,村头的剃头匠老胡呢?”我必须要问这个问题。

“老胡啊,没了,半年前就没了,”小奶奶对于这件事显得云淡风轻,也许是村里的老人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他呀,有一天晚上喝完酒出去解手,掉下大桥摔死了。那天晚上风也大雨也大,没有人看见。第二天发现,人都已经僵了。村里人都说是鬼推的。”小奶奶继续把饭往嘴里扒,瘪掉的嘴在做夸张的咀嚼动作。

我不愿听到更多细节。老胡摔死了,就在我们刚才进村的那座桥上。我不相信是鬼推的,老胡这么好的一个人,一生未作恶事,鬼为何要推他。应该是被风吹的吧,酒后站不稳,反正是没了。

“老胡埋在哪啊?”我追问。

小奶奶咽下粮食:“祁山,跟你爷爷奶奶在一块,一个山脚一个山腰。”

吃完饭后,我带着阿花上了祁山。初冬的祁山一片金黄,用阿花的话说,“黄得跟你脸一样,”风在山林间呼啸,这会不是茶忙时节,没有村民的欢声笑语,谷中空旷凛冽。

我不认识老胡的坟,但是山脚那方冢,明显是刚翻的,像绽开的新肉,爆竹屑也还没有被风吹尽。我不让阿花过去,老家的习俗,怀孕的或者刚生孩子的女人跟死亡有关的东西都不要沾边。阿花刚刚流产,我也不想她沾了不好的东西。我把纸钱烧给老胡,感谢他当年留我看那么多《数码宝贝》的上半集,感谢他跟我讲了那么多的故事。老胡说过人就应该去不同的地方,天堂应该是你此生最后一个去的地方了吧。老胡。

再往上爬,到了爷爷奶奶的墓前。我叫阿花站在不远处,好让爷爷奶奶看得见。我跪在那里,心里在跟爷爷奶奶说话:你们放心吧,现在我们家好得很。我爸爸现在发达了,在石门镇当了大官。我在省城也混得不错,孙媳妇也找好了,你们放心吧。过两个星期就是冬至了,我爸他们从外地出差回来就会来看你们的。

谁曾料到,两个星期后的冬至,我再一次回到石门镇,只身一人,只为确定一件事。

冬至前一天,我正在ktv部署一会晚上黄金时间的准备工作,突然接到阿花的电话:我哥要来看我了。

我说: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啊,请他吃饭,我还没见过大舅子呢!

阿花语气漠然:他好像去皇朝了,我等会过去。

反正工作安排得差不多了,我索性换了衣服,准备去迎接我未来的大舅子。我刚在卫生间弄好我的发型,就听见外面的喧哗。我走出去,见到三个穿得洋里洋气的男子,在跟我们的服务员剧烈争吵。

我上前去解围:“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有什么问题吗?我们现在正在营业呢。”作为娱乐行业的从业者,无论面对多么恶劣的顾客,也要有一颗冷静而热忱的服务之心。

为首一人气焰嚣张:“管你营不营业,老子是来找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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