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缓流走,窗外晚霞璀璨,火烧般的云彩,好似橘红黄亮的颜料搅和在一起,染出一条条流动的彩带。
病房里的男人始终昏睡着,他那双闭着的眼睛,不时地连带着眉毛,紧紧皱成一团,偶尔发出一阵细微的喘气声,像得了哮喘的病人,一呼一吸都不能顺畅。
他睡着了,却又好像再次掉进水里,周围又黑又暗,只有头顶一点零星的光,鼻腔里灌进咸的海水,呛得他胸腔疼。
四面八方的海水排涌挤压,逼迫得心脏都在疼……
渐渐地他放弃了挣扎,任由海底暗流将自己拖着往下沉,往下沉……
沉着沉着,他看见了她,那个在莲花池子边玩水,扑通掉进水里的小攸,她还是五六岁时的模样,穿着一条编织吊带的黑色裙子,在他眼前飘着。
她的头发像海里的植物,柔软又光滑,他终于沉到了她面前,伸出手,使劲抓,却怎么也抓不到她。
他看着她越飘越远,向着远处的黑暗飘去,他知道她最怕黑夜里的海,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点点吞噬着她,他知道她一定不愿一个人飘到黑暗里去,于是他开始手脚并划,极力向她追去,他听到她在叫他,“季临川,季临川……”
他扯着嗓子,拼劲了力气,回应她:“我在这儿,小攸……”
“我在呢……别怕……”
小攸!
小攸!
莫莉听到一声呼喊,赶紧推门进来看,季临川猛地睁开了眼,他两眼发直,手握成拳,紧紧抓着被单,一动不动。
“季哥,”莫莉试图让他放开紧紧握着的手,“医生说,你是短暂性休克,应该是昨天头部受到冲击,留下了短暂后遗症,你不能再情绪激动,季哥,你得安安稳稳休息一段时间。”
休息?
季临川木讷的眼神停在那儿,半天没有动静,终于,等他想起昏倒前的激烈争吵,才转动眼睛,看了一圈,沉声问,“她人呢?”
那个打晕他的女人呢?
“她……走了。”莫莉犹疑了片刻,补充说,“一直没回来。”
“走了?”
季临川干裂的嘴唇,笑了,嗓音暗哑,越笑越大声,夹杂着几声猛烈咳嗽,到后来他闭着眼,眉骨锁着,眼尾溢出了泪,他说,“走得好,走得好啊!”
欧阳妤攸!
我让你如愿,我让你永远不必再回来!
林秘书接到通知,紧急召集梵森律师团,为季总拟定了一份协议书,连夜送到了医院。
莫莉等在楼下,花坛边抽着烟,见林秘书来了,问她,“怎么样?季总交代的事都办好了吗?”
林秘书面色凝重,手里攥着一个文件夹,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一点征兆都没有?季总不会是脑袋摔坏了吧?”
连季夫人听到消息都吃惊不已,电话打到梵森律师团,连连确认了几次。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莫莉扔下烟头,吹着最后一口烟气,从林秘书手里拿过文件袋,“明天让律师也来一趟。”
“知道了。”
……
和住院部的井然有序不同,医院急诊部永远是急促,混乱,步履交杂。
一间十人病房,到处拥挤不堪,乌泱泱围着不少病人家属。一张靠近门口的临时病床上,躺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
她是被住院部的医护人员送进来的,治疗后昏睡半天,也没有家属过来看一眼。
混乱的病房里人来人往。
欧阳妤攸醒来看着眼前的境况,病房内满是陌生人,她躺着的那张床和隔壁病床之间的空位里,一个打地铺的肥胖男人,侧着身正睡得呼呼作响。
整个病房里充斥着各种味道。
鞋子,被褥,消毒水,吃过的橘子皮,还有床铺下放着的小便盆……欧阳妤攸瞬间被一股难闻的气味熏得愈发恶心,她撑着床板,虚弱地下了床。
护士正好过来查房,见她醒了,匆匆把她扶回了床上。
她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哦,是我们一个同事把你送来的,医药费她帮你先付了。”
她虚力点头:“谢谢。”
护士关切叮嘱:“你现在情况特殊,我们没有给你用药,输了两袋营养水,你得多注意啊,你是不是见红了?”
“嗯?”见红?
是指那裙子上的血……
护士小声劝道:“别说三周,就是前三个月都不能同房的,你还是让你老公克制点,再不小心……”
护士一张一合的嘴唇,在她眼里变成静止的画面。
声音扩散,后面她一个字也听不清。
她终于明白林昇心疼的眼神,为什么执着让她离开季临川。
可这种事,连她都稀里糊涂没搞明白,怎么怪得了他?
那一晚,欧阳妤攸就在那间混睡着十几人的病房里,睁着眼熬到了天亮。
夜里她实在睡不着,就裹着衣服坐在急诊室的走廊里,看着来来往往送来急救的病人,耳边回荡着远远近近的哭声。
有孩子,也有大人,有女人,也有男人……
因为急诊,事发突然,那些送来的人,也许自己都不知道,会突然有一天,两眼一闭,就再也见不到那些想见的人了。
看着哀伤悲痛的一张张脸,欧阳妤攸忽然觉得,好像在生死面前,别的都不紧要了。
那些纠缠不清的恨意,情仇。
那些你欠了我,我没还你的债。
那些偏执,憎怨,恼怒……到了这里,都变得不值一提。
那,她能不能再重新努力一次?
天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