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不大,楼名便为春雨,春雨楼。
这春雨楼,便是逸王府中宇文欢为沐安备下的住所。
与侧院的其他三阁不同,这春雨楼是真正的楼阁。
“身子刚好些,又穿的这么单薄跑出来。”裴元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不多时一件略厚暖的披风裹在了肩上。“虽然已经入春,但还是小心些好。”
沐安收了收衣襟。“两个月了啊……”顿而一笑。“不想时间居然这么快。”
浅碧的新鲜梗米粥熬得软糯清香,盛在透白的细瓷团花金边碗中,几碟素淡小菜在桌上摆出六瓣花朵模样,端的是勾人食欲。
裴元拉了她在桌前坐下。“那位了不起的王爷特意叫人给你备下的早点。”
看了看被推至面前的碗筷,沐安抬眼看着裴元,目光中不禁带了一抹调笑。“看你的样子,似乎总是很怕他?为何?”
“我怕他?”裴元愕然地用手指着自己,无奈的叹口气。一根指头直戳向沐安的脑门。“我怕他倒有鬼了。查个幕后黑手居然也要用两个月的时间,还没有丝毫的头绪,我怕他作甚?”
沐安偏头躲开那根看似纤长优美、实则暗藏杀机的手指,笑言道。“只怕不是不知,而是――”语调急转直下,“我倒是似乎有些明白,该是谁下的手呢。”
“是谁?”裴元登时来了精神。“敢在我的眼皮底下给你下摄魂,真是不要命了!想我堂堂‘鬼见愁’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想及那日沐安中了摄魂后的情景,心头一紧,扬手一把暗器打在墙上,几十枚暗器形状样式俱是不同,带着幽蓝深紫各色光芒煞是好看,触墙后皆尽飞回裴元的袖中,而白壁上星星点点的小洞勾现出一幅正面人体的大*位图。
“不过是猜测罢了。”沐安咽下碗中最后一口粥,用温热的手巾擦了唇,脸上依旧挂了一丝笑意。“倒是现下有更重要的事呢。”
“哦?是何要事?”
沐安眼中水汪汪地甚是*,“蝶夫人也有了数月身孕。只是我这身子一直不见好,并不曾去看过她。倒是劳烦她前后跑来不少次。今日天气不错,我想去蝶园看看她。浅音,我叫你备下的东西,可是都准备好了?”
浅音闻声提了一只轻巧的竹篮来。“备好了。王妃现在就要过去吗?”
“嗯。也好多陪她说说话。”
沐安刚迈开步子,身后便传来了裴元煞是奇怪的询问。“安,你当真――不在乎吗?”
不在乎他除你之外还有其他女人?不在乎那些女人在你之前为他生子?不在乎……他两月来从未在你这儿留宿,只是不时来瞧一眼吗?
“在乎?”沐安温声重复一句。“为何要在乎。事到如今,我还有何需要在乎呢?”
他所表现出所有的冷漠,皆是在她的冷淡之后才出现的。
如今的他们,早已过了年少懵懂的年纪。那时的事情,也不过是儿时未尽的梦罢了。
轻叹一声,沐安自嘲般的哼笑。目光落在远处。从春雨楼的窗格外望去,便能同宇文欢居住的无望居相对凝望。
他们之间,梦一旦惊醒。那便只是――过往。
而过往,却,无爱,无恨。
“王爷,蝶衣给王爷请安。”
“身子不爽,便不必行礼了。就你我二人,何来如此多规矩。”
蝶园外并没有人守着,似乎丫鬟都在屋里伺候着。沐安和浅音走到正屋门前时,停住了脚步。
屋里的依侬软语清晰的传到耳中,沐安明显的怔愣了一下。
“王妃,还……进去吗?”浅音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凑近沐安小声问道。
苦笑一声,沐安摇了摇头,轻声道。“不了,回去吧。”
转身的瞬间,却听到屋里传来的那句。“蝶衣今日还未曾给王妃请安王爷便来了,赶到明日可要向王妃陪个不是了。”
“请安?这些个俗礼便免了吧。”宇文欢的声音带了抹显而易见的轻蔑。“你身子不便,她也不会说什么。”
“可王妃她――”
“若不是本王如今需要右丞相的势力,又怎会娶了她做王妃。”宇文欢冷哼一声。“好了,不要在本王面前提她了。本王可着实不想想起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真当的自己是天仙下凡了?”
“王爷,莫要动气。”蝶衣的声音软滴滴的似要滴出水来。“想必是王妃心中还有何放不下的,时日长了便好了。”
“时日长了?两个月的时间莫不是还不够长?”宇文欢的口吻辨不出喜怒。“不过要说这心中放不下的,怕是她的心里啊――呵。好了,莫要再说了,来,说与本王听听,太医今日来听脉如何说的?”
……
沐安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突然脑海中空白一片。
身子不自觉的摇晃一下,迅速地扶住了门框。浅音眼疾手快的搀住了她的手臂。担忧的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中焦急着,却又不敢大声言语。“王妃,王妃你怎么了?”
苍白的唇角轻轻上扬,沐安深吸一口气,湿润的双眸才慢慢的睁开,轻轻推开浅音搀扶着她的手,缓缓摇头。
“无事,我们、回去吧。”
喉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在一瞬间被剥夺。
沐安略带颤抖地深深深呼吸,她慢慢的直起身子,将纤细的手指从门框上移开,隐藏至衣袖中,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疼痛让她保持了一丝清醒。
烟雨在空中细细斜织,温柔而多情,仿佛恋人羞涩欲醉的眼眸。
踏了一地破碎的春雨而归。微泞的地面沾湿了她的鞋,染脏了她及地的裙摆。
纤秀的身影显得有些失魂落魄,浅音手里虽为她撑着三十竹骨的白棉桐油纸伞,然脚步踉跄之下,只身伞外,一身锦衣倒湿了大半。
很美的衣,即使泥泞狼狈,依然看得出原先不凡的布料和做工;很美的伞,江西甲路的精致技艺,七道丝线缠边,伞面一株红梅吐蕊,栩栩如生;很美的人,五官清丽,脸色虽过于苍白,却添了惹人疼惜的柔弱姿态,分外动人。
突然停下了脚步。原是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步到了春雨楼前。
沐安慢慢的抬头,小楼一夜听春雨。她死死盯着匾额上的字,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春雨楼。如若春雨,实则既不温柔也不多情。从来有的只有一种――价值。
轻叹一声,原来在不经意间,答案就这样出来了。
难怪,他会在多年后的那一天掳了自己。难怪,他会在逸风凯旋那日娶了自己。难怪,他会在两月间只极少的时候出现。
本当是自己冷淡的结果。凉薄的对待,凉薄的看。本还未想好要如何面对。
本……还未决定该如何延续那幼时的喜爱,却在这样动摇的时候,措不及防的知晓了真相。
归根到底,也不过是,沐安这个人,对他宇文欢来说――有价值吧。
那,价值到了的时候呢?
沐安安静的站在春雨楼前,站在春雨中,沉下在雨中慢慢冷硬的心,再不觉疼。只有凉,无尽的凉无边无际的侵入体内。她沉寂地思考着。
宇文欢如此,宇文逸风呢,也是如此吗?价值……究竟是什么呢?
春雨才歇,那竿竿翠竹枝叶青碧欲滴,大大小小的水珠偶一闪过美丽的白光,林中一曲折小径青石铺成,湿成灰黑。安静得几至冷寂,偶尔风过,竹叶沙沙作响。
“取我的琴来。”半晌,换下衣衫的沐安临窗而坐,幽幽一叹。“你们,还未曾听过吧?”
沐安的的琴式蕉叶,周身漆黑,光泽鉴人,中有冰裂断纹,独冠角处饰云纹如雪,加之“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九德中唯“清”之一德稍过,琴音清透幽冷,故名“泣雪”。
“这入春一曲,如今……便听来罢。”沐安对着裴元眉眼暖融,桃夭柳媚地笑,却薄如蝉翼透如蜓翅,悠悠颤颤地像要随着那浮光一同凝静入阴影里化去了。
裴元停下手中逗弄肩头‘墨羽’的动作,将视线投向她。而后又狐疑的看向抱琴过来的浅音。
浅音不敢直视他的视线,将头埋得更低。
将琴置好。沐安双眼低垂,眸子处波光隐绰,深沉沉的柔,右手轻拨起势,泠泠的琴音润圆地扬起。
“楚山青,湘水渌,春风澹荡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信浮沉,无管事,钓回乘月归湾曲。洒盈樽,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
“柳垂丝,花满树,莺啼楚岸春天暮。棹轻舟,出深浦,缓唱渔歌归去。罢垂纶,还酌醑,孤村遥指云遮处。下长汀,临浅渡,惊起一行沙鹭。”
顺着小径一路往里,竹林尽头已可看到春雨楼的轮廓。泠泠琴声已经荡在耳际。
“滴答。”从竹叶上坠落的雨水,跌碎在竹下的水洼里。荡开一朵晶莹破碎的花,一瞬而逝。
“王妃她……刚刚就在门外。”
耳边再次回想起影一的声音,宇文欢好看的剑眉不由得一蹙。微抬在身前的手早在发觉前,紧握成拳。
没有多想,只迈开步子朝着春雨楼的方向步步走去。
宇文欢的脑海中不停的想象着,待时沐安瞧见他时会有怎样的神情。厌恶?憎恨?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有些不敢再想。说不清心中的那剧烈波动的情绪究竟为何,那股快要窒息般的痛楚……
“草青青,波漾漾。湖边草色连波涨――”
“拜、拜见王爷!”房门打开之际,宇文欢赫然站在门外,保持着笔直的姿势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浅音手中的托盘和茶杯尽数摔碎到地上,扑通一下跪倒行礼,竟是连句子也说不清了。
一弦崩断,划破沐安拨于其上的两根手指。
‘墨羽’蓦地张大翅膀发出一声鸣叫。
裴元扑过来掩住沐安的双目。琴音骤乱顿歇,歌,却未停。
“沿蓼岸,泊枫汀,天际玉轮初上。扣舷歌,联极望,桨声伊轧知何向。黄鹄叫,白鸥眠,谁似侬家疏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