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港口、海岛城镇被迷雾海的涛声层叠围绕,时刻都能听到来自这片辽阔海域的呼气与吐息。
某个狭窄湿冷的昏暗房间内,一名青年男性正叼着根没有点燃的劣质卷烟,靠坐在硬板床头望着窗外的风灯出神,安静得就如同一尊海岩铸就的雕塑。
夜晚,这座名为波勒庞的海港城市街头清晰可见人们在屋外挂起的一盏盏煤油风灯,点点明亮的灯火在狂躁的海风中屹立不灭,形若星光。
据称这是波勒庞港当地的一种特殊习俗,每逢天气尚好的夜晚,家中有人安睡的屋外就要挂起造型独特的防风油灯,以庇护人们这一晚的睡眠不受侵扰。
至于不按这一习俗来做具体会遇到怎样的侵扰,岛民们对此各有说法,多年以来从未得出过统一的结论。
有的岛民认为,在屋外挂煤油风灯的习俗是为了引导那些死在海上的亡魂,为了让他们在迷雾中找到归去的路,警示他们不要进入活人居住的屋中。
当然也有的人坚信,挂起风灯的理由并非出于毫无根据的迷信,而是更为讲究科学原理的理论——迷雾海上常年都有或浓或淡的雾气弥漫,就连地理位置只在迷雾海边缘的奥拉德克群岛也时常会笼罩于从海面上飘来的雾中,夜间在屋外点灯是为了便于行人辨识方向。
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在身为前代罚者的埃里克·沃登眼中根本无关紧要。
鲁恩是个远比这种落后岛屿地区要先进太多的国家,廷根市街边每隔五十米就有安设煤气路灯,每当夜晚来临,就有手持长杆的点灯人走上街道,去燃起那一盏盏远比煤油灯与蜡烛明亮得多的照明设备,让城市逐渐染上暖色的光芒……
当然,这是仅限于富人区才能见到的景象。
在贫民区、在远离主干道的阴暗小巷、在脏污囤积的城市角落,只有晴朗的夜间才可见绯红之月的淡淡光辉照在那些藏于黑暗中的身影上,照亮了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庞,和一具具长期得不到充足营养保障的瘦弱身躯。
在这一点上,自诩强大的鲁恩王国,与这个落后得仿佛还停留在上世纪的群岛地区,看似也无太多区别。
不,区别还是有的。
今天是埃里克过上新生活的第三十五天,也是他停止向主祈祷的第三十五天。
与之前的三十四个日夜同样,他并未遭受神罚。
没有突兀劈下的惊雷,没有将背叛者卷入海中的惊涛,就连雨滴都没下过几点。
这或许是风暴之主的宽容,也可能只是单纯不在意区区一名普通代罚者的改信,总之结果令人气馁而释怀,却也让他真正接受了自己、认知到了自己如今的定位。
他将祈祷与灵魂献给那位深海之女,成为了她……不,祂行走在陆上的信徒。
而祂也的确兑现了承诺,达成了他的愿望,尽管是以一种不通人情的方式。
埃里克知道他已经回不去了,于是近乎自暴自弃地接受了深海之女的意志,于最靠近迷雾海入口的波勒庞港栖身下来。
当然,一开始,并不清楚迷雾海、苏尼亚海、狂暴海等海域地理知识的前代罚者根本就没把问题想得太过复杂。
在他看来,大抵的海民都信仰着风暴之主,如他这样崇拜异端海神的外乡人必然会遭到排挤,更何况取悦深海之女的方法正如祂所言,是为祂献上活人……或者该说,活着的“水手”途径失控者。
哪怕是亲眼见过老史蒂夫近况的埃里克,都觉得这听起来像是活祭的要求已经冲破了现代社会的道德底线,充满原始而野蛮的颤栗感。
深海之女在他心中的形象,也因此一度定格在了喜爱残忍血腥仪式的邪神模样上。
但经过一个月有余的岛上生活,埃里克逐渐掌握到一些事,一些自己在过去甚至不会去观察、去考虑的事。
生活在这里的本地人向来不愿随意提及上个世纪的奥拉德克群岛,除非喝醉,否则别指望能从这群追求自由的渔民、航线向导,偶尔还可能兼职海盗的家伙们口中问出百多年前的那段历史。
坐落于迷雾海边缘的这片群岛海域曾被因蒂斯的海军舰队征服,纳入领土范围。直到后来,庞大的因蒂斯王国经历改革,变更为共和制国家,而后的几十年里又遭遇反复波折的动荡,从共和国改为帝国,再由帝国辗转变回共和国……
奥拉德克群岛的人们终于见到了独立的希望,于是在海岸线尽头的因蒂斯陷入内忧外患之时,悍然高举反旗,击退了驻于群岛海域内的因蒂斯海军,并重新迎回了曾被因蒂斯军官们严令禁止的风暴之主信仰。
时至今日,受到因蒂斯统治影响的留存之物不算太多,却也不少,信仰就是其中之一。
分布在奥拉德克群岛的信仰大致分为以下几种:信奉风暴之主的传统立场,最近一两百年间才出现的新海神“莫尤卡特里卡”一派,以及与风暴、海洋完全无关的太阳信仰、蒸汽信仰,甚至朗姆酒信仰等。
这片岛屿群落名副其实地坐落于文明世界的尽头,继续向西行进就会驶入茫茫迷雾的无垠海域,而最靠近西面的波勒庞港口更是诸多出海者眼中人类文明的最后余火,是补给站,也是安乐乡。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具体信仰哪位正神或邪神就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
做生意的商人们不在乎客人的身份是商船护卫,还是寻宝猎人,又或者是海盗队伍中的一名水手——很多时候,这三者的身份往往足够灵活到可以做到随场合切换。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上了群岛现任统治者黑名单的知名人士,通常社会中都该被定罪、判刑的危险分子都可能大摇大摆地走进酒吧,坐在与你相隔两个空位的吧台椅上,大笑着让老板给他来一杯几便士的啤酒。
这让习惯了官方非凡组织存在的埃里克感到不太适应。
不过这种程度的不适应,与自己被深海之女的一个海浪直接卷到大陆另一端海岸上的震撼相比,完全属于可以克服的情绪问题。
望着窗外逐渐开始泛出鱼肚白的天光,埃里克无声摩挲着手中因浸水而彻底报废的镀银打火机,心中一时流淌过诸多念想,却又很快化作一声叹息,从紧咬着卷烟烟嘴的齿缝间泄出。
天亮了。
距离深海之女的圣时已不足六小时,他该为神前祷告做准备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些不得不做的事要去面对。